十四年前,在民政部门的支持下,我与几位中国和德国的朋友一起,创办了一家福利性质的精神康复医院,主要免费收治辖区范围内“无家可归”“无依无靠”“无固定经济收入”的“三无”精神病患者。
上班的第一天,夏毛就被街道办事处的同志送来住院。他年龄跟我一样大,都属蛇,中等身材,长得很英俊。我跟他交谈后了解到,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,被亲戚朋友、街坊邻居带大,从不知父爱母爱是什么滋味。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。两年前开始出现精神异常,不上班,到处惹祸,不是把别人打得遍体鳞伤,就是自己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。厂里的领导不知他是病态,不仅没让他去看医生,还经常批评他违反厂规,他一气之下,写了辞职报告,竟然还被批准了。于是就成了典型的“三无”对象。“三无”已是悲惨之极了,再加上一个精神疾病,天道之不公,竟至于斯。
我从医学院毕业以后,就做了精神科医生。我的专业知识告诉我,一个人性格中的优缺点,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。我自认为自己的性格中有很多缺点,而那些缺点与我的父母在我小时候对我的娇宠有关。每当那些缺点给我带来了现实的麻烦时,我就会不自觉地在心里责怪他们,想像他们当初要是对我稍微坏一点就好了。
康复医院开展了工疗项目,为的是让病人每天有事可做,工疗产品出售,也可以使病人有一点收入。夏毛入院后,主要精神症状很快就得到控制,所以他也参加了工疗。他工作很勤奋,每月有一百多元的工资,买烟和零食是足够了。用不完的钱,则由护士给他存起来。后来工厂因多种原因关闭了,夏毛也就没了这笔收入,医院按月给他一点零花钱。他每天除了参加医院组织的各种活动外,大多数时候无事可做,就看电视、打乒乓球或者与其他病友闲聊,倒也过得平静惬意。
我当时的工资在工薪阶层中大约处于中等,但支出过大,吃喝、交际、买书、购物、旅游等等用下来,月月入不敷出。现在,除了拿工资以外,还必须在业余时间做一些其他事情赚一点外快,才能基本维持一家人的开销。尤其是在女儿出生之后,自觉责任重大,若不能为她创造一个舒适一点的物质条件,简直忝为人父。初略一算,平均每天的工作时间在十二小时以上。十几年来,几乎没看过什么电视。总有做不完的公事和私事,总觉得生活得很浮躁、很慌乱,但从未打过经济上的翻身仗。工作那么多年,存款竟然是负数。大学的同学们,好多人都下海经商,有时聚在一起,谈到收入,他们多数人一个月的收入比我一年的收入还多。我不是喜欢跟别人比的人,但心里还是稍有不平衡,这个时候,我教给别人的心理调节的功夫,就要用一点到自己身上了。
夏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一天三餐,餐餐都是在医院的食堂吃饭。食堂的伙食还算可以,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家庭的饭菜和餐馆的小炒。当然比他入院前的饥一顿、饱一顿要强多了。所以他入院后很快就长胖了,本来体重比我轻,后来比我重。一年中总有几次,夏毛会说自己不舒服,肚子痛、头晕、食欲减退等等,护士们已经摸到了规律,这个时候只要给他弄点好吃的,如煎两个鸡蛋或者炒一盘青椒肉丝什么的,他一吃,那些问题就完全消失了。我对护士们说,他需要的不仅仅是食物,更重要的是食物所代表的特殊的关心、爱护。并嘱咐护士,只要夏毛开口想要什么,就尽可能满足他。夏毛是一个很懂分寸的人,他不会总是提那些过分的要求,更不会提无理的要求。
我只有值班时才在食堂吃饭。大多时候在家里吃。有时候买菜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,好像什么东西都吃厌了。由于公私两方面的应酬,在餐馆也吃得很多,有一段时间只要一坐上餐桌就觉得恶心。看起来是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”,实际上所有那些应酬,只有一小部分是必须的,大部分是可有可无的,或者根本是自找的。我的胃肠功能一直不好,不是因为有什么病,而是因为吃得太好、太多、太乱,造成了胃肠负担过重。我在德国生活过两年,吃那里的黄油面包、猪排牛排,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,所以在那段时间里,经常想到康复医院的厨师做的土豆烧肉、清炒菜苔之类的东西,不禁就羡慕起夏毛来。
夏毛的生活空间,绝大部分在医院的那个小小的院落里。一年之中,医院会组织几次外出活动,但最远外出的距离不会超过20千米。院落里当然也有春夏秋冬、花开花落,但是,我一直都奇怪,那个院落也实在太小了一点,怎么就容得下那么一颗年轻的心呢?
我从大学时期开始就爱好旅游。工作之后,因为出差、学习和私事等,到过国内二十几个省,去过十几个国家,总行程加起来,可以绕地球十几圈了。十四年时间里,估计睡过一百多张不同的床。二十来岁的时候,外出是一件很让人兴奋的事,隔那么一段时间不出门,就会觉得烦闷。如今人到中年,上有老,下有小,出门很是放心不下。更明显的改变是内心逐渐增加的沧桑感,使出门变成了一件苦差事。以前从不相信“在家千日好,出门时时难”的古训,现在真是觉得,不出门的人是福人。夏毛当然就是这样一个福人了。
除了间歇的精神异常外,夏毛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,也当然有作为一个男性的基本生理需要。但是对他来说,找一个女人结婚,是一件离现实很远的事情。我甚至不敢问他对婚姻的打算,怕刺激他、伤害他。我曾经想过,在康复医院也有跟他年龄相当、也可能需要终身住院的女性患者,是否可以在医院撮合、双方自愿和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让他们结为伴侣?但是这关系到过于复杂的医学、伦理、道德、法律和经济等各个方面的问题,我只是想一想而已,就已经感觉千头万绪,令人头晕目眩,更不要说操作了。不过夏毛有夏毛的办法,他常用温和的、象征性的方式满足自己的需要,比如和女病友谈笑,甚至跟一些大胆一些的女病友动手动脚地闹着玩。这些事我即使亲眼看到了,也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只要他不逾越那条“底线”,不对她人构成“骚扰”,那也没什么关系。直到有一天,一位住院的女高中生和她母亲一起给我反映,夏毛专门对她说流氓话,我才开始阻止他的类似言行。我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斥了一顿,让他保证以后绝不再犯。从那以后,他也真的没再犯。尽管我知道我必须那样做,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不安,总觉得我或者这个世界欠了夏毛一点什么,但具体欠什么,却又说不清楚。
我工作后就有女朋友,后来结了婚。我很爱我的妻子。但作为一位医生,尤其是作为一位精神科医生(心理医生),我从我自己身上,从我的朋友身上,也从我的数以千计的患者身上,时时可以深刻体会到灵与肉的冲突的持久与强烈。而且,在离家的岁月里,我尝到了男人的孤枕难眠是什么滋味儿。人生在世,世事的不如意倒也罢了,最难受的是发生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战争,让人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做好人也不是,做坏人也不是。人类一向自诩比其他动物高贵,这也许是对的,但谁敢说人类比其他动物幸福?
上次见到夏毛,是一周以前,星期天的早上。我好不容易在家睡个懒觉,却被电话铃声吵醒了。是康复医院的值班医生打来的,说一位住院的老太婆突然晕倒,人事不省,要我马上赶去。我立即穿上衣服,没洗脸,没刷牙,跑下楼,拦住一辆出租车,直奔康复医院。进医院的大门时,看见夏毛悠闲地站在门口,冲着我微笑,还说我长得像某著名外交官之类的话。一般情况下,我会跟他说笑几句,但那天实在没心情。甚至还有一些恼怒,想我忙到如此地步,你还在那里用那些无聊的话烦我。我明知他是无辜的,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,却止不住那一刻对他的反感。处理完老太婆的事,我稍微静下心来,找到夏毛,递给他一支烟,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吞云吐雾的样子,都一言不发。但我知道,我心里所感受到的东西,比他复杂一千倍。
以上是夏毛和我的过去。我们的将来分别会是什么样子呢?
夏毛估计还会住在康复医院里,正像过去的十四年一样,在大的悲哀的背景下享受宁静和闲适。而我呢,随着我在我的专业领域越来越成功,日子就会变得更加地忙乱。想过安静的日子,几乎跟夏毛想结婚一样困难。对家人、朋友、病人和事业的责任,会使我在大的幸福的背景下承受压力和历经辛劳。我清楚地知道,我们生活的道路很不一样,但终点却是一模一样的,都会在某一天与这个世界彻底告别,带不走一丝纱或者是一勺米。我不清楚的,而且也许永远也想不清楚的是,他和我,谁比谁更幸福一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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